“尊前拟把归期说,欲语春容先惨咽。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离歌且莫翻新阕,一曲能教肠寸结。直须看尽洛城花,始共春风容易别。”人生最难是离别,别情离绪是人性感知结构中处于顶端的情绪。离人别,离土别,离职别,垂老别,生死别,人生中,重逢是相对,离别是绝对,大爱大悲。欧阳修经历过许多次离别,这一次的离别,“欲语春容先惨咽”,可见不仅仅是惜春的离人之别。
“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”,作者直白不是情痴无关风月,可见不是情场的离别,也不是名利场的离别。此次离别,是对一方水土,对四方百姓,对一个季节和时代的告别。对百姓,爱如父母,对山水,敬如神灵,对时代,尊为造化。别了,是人性与责任双重的纽带齐刷刷切断,这种离情,不能诉说,只有惨咽,是为政者的从政态度和修养境界。
唯大任才有大恸。父母官寄情于山水,衷情于民众,为官一任,造福一方,即所谓“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”,他们对于任所的一家一户都有特殊的印记,对任所一草一木都有特别的属意,并产生任所皈依的情节,这种文化的内核是责任、奉献、名节,是人生里程碑式的建树。欧阳修知道,当他接受了当地苍生的嘱托的那一日开始,他就已经融入了苍生,并负有引领苍生的重任,如果半途而废那就是一生的大恸。“离歌且莫翻新阕,一曲能教肠寸结”,这就是告别民众的殉情式的大恸。
唯大观才有大德。许多诗词写尽了悲恸,甚至把悲恸写到了绝处,这不能算是上乘功夫,真正的功夫是能够写到悲处又能从悲处出来,并引向高处。欧阳修有这样的功夫,他自称为达老,就是豁达大观。仁心的为政者“不敖无告,不废穷民,苦死者、嘉孺子而哀妇人”,但大德的为政者不止于此,他的治理目标必须达到“天德而土宁,日月照而四时行,若昼夜之有经,云行而雨施矣”,父母官与任所的关系,是日月照而四时行的关系。从仁政仁慈中走出来,大而观之,德而化之,笑而别之。“直须看尽洛城花,始共春风容易别”,阅尽人间春色,将施政化为春风,从大爱到大任、大德,从春容、春花到春风,从大悲大恸到大观大成。这不是一般意义的遣玩。欧阳修确实会“遣玩”,“行到亭西逢太守,篮舆酩酊插花归”,他插花、惜花、叹花、踏花,“忧”字当先,“乐”在其后,他自号“六一”,能把忧苦变成美好的情绪,这就是乐观、达观的人生观和政绩观的表现,是“看尽洛城花”的意兴和“行云而雨施”的本领的综合。
支撑这种情绪境界的力量是“始共”。乐观主义的力量来自于认同,有朋自远方来,有朋往远方去,这就是别情、友谊。欧阳修坚定认为,小人无朋,小人唯有禄利财货,君子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,以之修身,同道相益,以之事国,同心共济。“始共春风容易别”,天各一方,人同此心,悲观之彻悟,乐观之工作,宏观想得开,达观看得开。
现代人的痛点不是因为遭遇挫折,而是因为过分依恋曾经的成就,在时代转型的折叠处无法与过去告别,“欲语春容先惨咽”,未能看尽洛城花。“达观”,是从政者和创业者的基本精神,摆脱自恋式的多情、克服对曾经的经验的依赖,是持续成长的基本素养。“离歌”不是重复既往,“看尽”不是沉浸迷恋。“看尽”,是阅历、是看透看明白。不要简单地注重春花春梦,而要非常注重春风行施,好雨知时节,好风可使船,创业者要懂得告别春花,但不可以错过春风,不可以错过春风时节的播种。“始共春风容易别”,这个“共”,是共识,符合社会发展的趋势和潮流;这个“别”,是告别、识别,也是区别、特别,创新、再造新质的“别”一个。